2015年8月9日 星期日

散文〈真實〉

真實


一出門,上弦月直入眼簾,掛在風雨過後的遠天,泛著杏黃色的光芒。在電視機前注視颱風的畫面超過48小之後,我終於忍不住走出門外,回到那個有溫度、有氣味的世界。
雖只是去學校圖書館,這一趟外出,卻彷彿重生一般。
這地方並不比墳墓大多少,我和男友的小套房。通風不良關係,我們習慣24小時開著冷氣,呆坐在電視機前看平面的倒樹、塌路、淹水災情,嚼一口熱辣的泡麵,接著轉到下一台瀏覽相似的平行的報導,厭煩了電視,就坐到電腦前,瞥過揭發工廠趁大雨前夕偷排汙水的臉書新聞,隨手點個讚,接著繼續瀏覽下一則,也許是點頭之交討拍的動態。墳墓內這9坪的小小心房,狹小得蹲踞在風雨之內,卻也空曠得像被排於風雨之外,強勁風勢的怒吼被氣密窗篩漏過後,都只剩下的薄薄的嘯喘。
真正的呼吸,從推開門看見月色的那一刻,才有了起伏。往學校的路上,風依然略強,公車窗外的暝暗視線遠比液晶電視中的色彩清晰,掉落的招牌、折枝的路樹、滿地的枝葉全都有了寬度和溫度。下車處,人行道上堆落一地枝葉,草葉斷折的死亡氣味於開門那刻迅速充溢鼻腔,抬頭看,行道樹的斷折處露出白白的木芯,在路燈中隱隱閃現。
走進校園,卻被眼前所見駭住,平常矗立路旁的樹木,被攔腰折斷,擋道路中。我和所有的行人一樣,帶著驚駭側身繞過這叢折腰的樹幹時,它巨大開展的樹冠,就近在眼前,即使橫倒,它依然高於我,一根幼枝擦過我的手臂,帶著雨水、以及涼冷的刺痛。走到停放腳踏車的位置,平時聳立停車處旁的白千層也斷折,一整排腳踏車就被埋沒在瀕死的巨叢枝葉中。遠處的千根榕,死狀更令人怵目驚心,它被連根拔起,傾倒在路旁,就在前天,我才經過那棵榕樹,到這裡來牽車,就在前天。
我開始擔心起,之前在學校啄洞築巢的五色鳥,那時愛鳥人士圈起他們巢居的樹木,深怕嘈雜的人聲嚇壞這美麗的稀客,這些嬌客和牠們的小幼雛,是不是安然度過了颱風?還有那幾隻,我常常在草地上餵食的小流浪狗,是否淋得全身濕透?學校的建築都鎖上後,牠們有地方避風躲雨嗎?
回家的車上,我腦中重播著所見所聞的災情:路上的斷枝碎葉,清道夫要花多久的時間清理?一包包的枝葉,要全數扔進垃圾車中想必又是一大工程;電視中那一幕幕及膝的淹水,一定很冷,鍋碗瓢盆都泡在泥水裡,居民會是怎樣沉重又無奈的心情;被揭發的河川聽說不是第一次被染色,真的沒有任何力量能遏止廠商的自私嗎?而我們身為消費者的需求難道又能免責?所有的見聞,好像都有了意義、因果,這些問題,都隨著門外的呼吸活了過來,從一團團灰黑沒有形體的混沌,漸漸明朗成一團團線球,在腦中延伸出無盡脈絡,直到家中。
關上門後,我又想起了,初出門時杏黃的鉤月:尖銳的形狀,卻柔和的色調。

在門外,那麼遠,但卻那麼真實。

──刊登於中華日報副刊102年8月20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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