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1月20日 星期一

母親對他說:答應我,做一個平凡的人──陳芳明〈奔流入海〉文摘


遺忘是什麼?在漫長的生命過程,遺忘遠勝於記憶。縱然記憶是何等豐富,但付諸遺忘的還要更多。凡負載記憶的,也同時要負載悲傷與愉悅。

  • 篇名:〈奔流入海〉
  • 作者:陳芳明
  • 書名:散文選集《散文類》,選自《昨夜雪深幾許》


1.

醫生證實是典型的艾氏海默症時,母親的時間意識已呈扁平狀態,她再也分不清楚什麼是過去,現在,未來。

遺忘是什麼?在漫長的生命過程,遺忘遠勝於記憶。縱然記憶是何等豐富,但付諸遺忘的還要更多。凡負載記憶的,也同時要負載悲傷與愉悅。記憶在哪裡,生命的全部重量也就在那裡;情感的重量,慾望的重量,權力的重量,聲名的重量⋯⋯都必須由一個小小的人格支撐起來。

相對於記憶,遺忘是不是一種解放?遺忘是空白,是永恆的靜止,是和諧的最高存在。從痛苦、矛盾、折磨、衝突的記憶出走,遺忘將是無重量狀態的遠行。


2.

在親情與家國之間的拉扯,撞歪了我三十歲年代的航行方向。

參加海外政治運動,不免是帶著知識份字的愧疚。經常告訴自己對台灣抱持罪惡感,如果能夠以行動介入,對自己的譴責當可減少一分。我虛構一個藉口,告訴母親在洛杉磯找到一份工作。那種善意的謊言,畢竟經不起檢驗。不久之後,母親就請大哥捎信給我,暗示有情治人員開始定期拜訪。

我為《美麗島週報》撰稿時,使用三十餘個筆名,為的是避開鷹犬的耳目。一九八二年,母親託朋友從香港寄給我一捲錄音帶:「你在那裡所做的一切,我都可以理解,要健康過日子,不必擔心台灣的家人。」


3.

選擇涉入海外政治,完全是來自我對台灣歷史的覺悟。美麗島事件發生後,我見證了同樣的命運又重複鑄造。父兄的前行世代若不能卸下政治枷鎖,我已可預見,歷史的桎梏又會重現在我的世代。若是我繼續冷漠,任由未知的命運擺布,我的下一個世代想必還是接受精神的囚禁。

一九八三年夏天,父母旅行到洛杉磯與我相聚。父親選擇一個寧靜的下午,與我面對面坐在客廳,開始責備我不應該影響到家人的生活。他說:「警備總部說你是《美麗島週報》主編,寫了無數詆毀政府的文章。」又說:「調查局常常派人來家裡探訪,你能夠想像那種滋味嗎?」我背對著母親,但可以聽到她的啜泣。

父親滔滔不絕指責時,我確實覺得難堪。我總以為自己在追求歷史的答案,認為自己可以改造台灣的命運。但是在一切還沒開始改造之前,反而是家族的命運被我改變了。

父親大概說得極為疲倦,終於也慢慢靜止下來。我忍不住開口說話:「爸爸,如果你的時代已經解決了台灣的問題,我還需要做這樣的事嗎?」我又說:「如果你生在我的時代,我想信你也會和我一樣,做同樣的事。」

直到返台那天,我驅車送他們到機場。母親沿途都沈默不語,父親假裝欣賞車外風景。在海關門口,母親轉過身來,我才發現他早已淚流滿面。她接過行李,看著我的眼睛說:「芳明,答應我,做一個平凡的人。」

2017年11月10日 星期五

〈彷彿若有光〉


  有時候,母親會從一樓一邊喊我吃飯,一邊翻動鍋鏟,煎魚的焦香味像隻躡手躡腳的貓,婀娜緩步的爬上木頭階梯,來到我的房間,佐以遙遠遙遠,油鍋滋喳噴響的聲音,我在那隻貓的騷擾下賴床翻身,偶爾搔搔蚊子的癢包,低頻的廚房聲音持續,比熟睡的午寐更像夢境。



  離家之後,吹風機成了鄉愁的替代品。睡前,我總要開了吹風機,極為浪費電的放在床邊,伴著它嗡嗡運轉的低頻馬達聲,才能安然入眠。
  第一次離家住校,父親開著他的純黑老車,後車廂塞滿了不那麼名貴的家常物品,開進圍牆高聳的私立國中校區。他載來了純白的被單、亞麻色的床套,一家人在乾淨如新的空房內,大汗淋漓的為我布置好宿舍,那晚的臨別晚餐,我幾乎沒有記憶,心裡風雨如注的忐忑。隔天爸在校門口放我下車,那天晚上,我就不再回家。
  當晚,跟新認識的室友聊完天,爬上自己的鋪位,一床的潔白,冷若冰霜,沒有三層透天厝那燠熱的空氣,沒有樓下父親還沒睡的燈光,我不敢觸碰那被單,幾乎要留下眼淚,直到我在幽暗的燈光下,看見躺在床頭,尚有餘溫的紅色吹風機,我輕手輕腳的,旋開最低最低的風量,在嗡嗡聲中,睡著了。
  那晚,我夢見自己對於家室屋宇,最清晰的兒時記憶。
  小學,我的嗜好是午睡,下課後我就一直昏睡,直睡到穿透窗櫺的陽光,挪移了影子,直到亞白的陽光,成了刺眼的橘色夕陽,我才在全身黏膩中轉醒。
  有時候,母親會從一樓一邊喊我吃飯,一邊翻動鍋鏟,煎魚的焦香味像隻躡手躡腳的貓,婀娜緩步的爬上木頭階梯,來到我的房間,佐以遙遠遙遠,油鍋滋喳噴響的聲音,我在那隻貓的騷擾下賴床翻身,偶爾搔搔蚊子的癢包,低頻的廚房聲音持續,比熟睡的午寐更像夢境。
  大概是因為這樣的記憶,每次聽著吹風機的聲音,閉上眼睛,總有一種陽光明媚、寧夏靜好的感覺。雖然家裡和學校只有一河之隔,我也幾乎每逢假日就回家,但對於一個父母在家的屋宇的記憶,都仍是靠那傳送熱風的溫紅的機器,才能召喚出來。
  大家口中的噪音,對我而言,就像穩定心神的睡前禱告。
  大學離開家鄉,也把聽吹風機的睡前習慣帶來了台北。但大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重心,和室友的感情總不再像國中、高中那樣如膠似漆,在狹仄的斗室,我和另外三個不熟識的男人分睡四角,有時我試圖講講話,打破沉默,但其他人好像天生失語,總是吐出簡單的句子讓對話完結。
  我心知,他們大概也不能理解我睡前的必開吹風機的陋習,不久後,我就趁交了女朋友,搬出宿舍。
  住在離學校大約10分鐘車程的住宅區,公寓多得像熱帶雨林裡交纏而生的巨木,一棟房子緊挨著另外一棟。有時,我和女友吃完晚餐回到租屋處,夕陽時分,總會聞到對面房子傳來煎魚、做菜的香味,那焦香有種大媽的意味、一種香死人不償命的氣勢。我們總是順著焦香味,調侃一下自己異鄉的身世,故作誇張的奮力的吸氣。
  雖然住處附近就是夜市,水餃、湯麵等熱食,都是下樓走幾步就能吃到,但跟那種能燒出一整條乾煎黃魚、香味旖旎、適合眾人齊聚的合菜餐廳,我和女友的學生身分還是負擔不起。
  因此,有了新住處、有了新的感情生活後,我漸漸有了另外一種睡前嗜好:檯燈。
女友是個對課業兢兢業業的女孩,平日的我總是翹課不去學校,她的課則多安排在早上,中午放學後,她總是會帶回來兩人份的便當,我們一起吃完,擠在狹仄套房的單人床上,相擁而眠,大約下午三四點,她會帶著焦急的腳步,踉蹌爬起來寫作業。
  深深依賴一個毫無血緣的人後,我才漸漸明白,對低頻聲響的睡眠依賴,其實跟家鄉相記憶無關,而是同一個空間裡「仿若有人」的感覺。與女朋友相擁午睡的時候,我不需要吹風機,單純的擁抱對方,就像抱著柔軟的小寵物,我總能很溫暖、很安緩的睡著。
  當女朋友先起床,坐到書桌前,那一盞檯燈的亮光,就成了吹風機的替代。我側身躺著,背對牆壁,看著她在桌前振筆疾書,檯燈的亮光,依著她背影的輪廓漫開,形成一種神聖的光暈,像中古世紀的聖畫,我緩緩閉上眼睛,那光芒仍在,安安靜靜的,微微穿透我的眼皮,為我的夢境開路。
  即將入眠,我知道遠遠的有個女孩,貓一樣,累了會跑回來擠到我身邊,與我一起緩步走進晴好的夏日夢裡,一同燒飯做菜,一起沾染滿身黏膩的汗味。

2017年11月2日 星期四

2017.11.1 我們一起看的展



我隨你走進很多藝術的現場,成為你追隨藝術路上的一片單薄剪影。我很榮幸。



臉書通知我,認識你已經六年了,如果不算斷了聯繫之後的時間,只有兩年。
臉書跳出的當然不會是你的照片,我們沒有合照、沒有對方的照片,一張都沒有。那是我們一起去看展,展覽的圖像。我們不約而同拍了這幅畫,有一陣子,這幅畫是我的手機桌布。
一個紅色的大笑臉,隨意塗抹般參差的輪廓,孩子握了毛筆那樣粗重筆觸,不完美,讓人心安。
我甚至不曾記得那個畫家的名字,上網搜尋,也什麼都找不到,它不夠有名、不夠刻骨銘心,我連下關鍵字都有點無所適從。
我與那畫,唯一的連結就是你。
以及,我們一起看的展。
一起去過地方,似乎總是麼潔白。
與那次展覽同場一個空間,中央擺了一長條白色展示櫃,裡頭鎮著一幅長長的書法作品,整個空間只有黑跟白,以及我的雜,我真的看不懂,但我記得那時的空氣,潔白、涼冷、純淨、裡頭有你。
還有一次,我們造訪一個河岸聚落藝術村,你問我有沒有聽過,我有點羞赧說沒有,內心憤恨自己的無知,然後你就提議,一起去吧。
違章人家與展覽空間錯落在臨案的小山丘上,穿梭其間,很像在躲貓貓,要拍你的時候,你用手遮住臉,照片只顯影出你的身體跟漁夫帽,還有周身灰白的泥牆。
我隨你走進很多藝術的現場,成為你追隨藝術路上的一片單薄剪影。我很榮幸。
只是藝術從未出現在我的文本裡。
為什麼斷了聯繫,不記得了,用以聊天的軟體已經遲暮,不再更新,也早就刪了,無法查詢是什麼為我們畫下了句點。最後的記憶是我走進你的宿舍,第一次進入男生宿舍,我探險一樣脫了鞋子、踩上你雙層木床的樓梯,你說我們很有默契,都穿了黃黑條紋的蜜蜂襪,記憶就定格在這裡。
在我生命的文本,你可能就是一個逗號,無法完結一個段落,無法帶來太多懸念、無法給與矯情的驚嘆,那麼平凡,但卻是下筆最用力最用力、筆痕深深印刻到下一頁的的那種,鏗鏘有力的逗號。
你結束之後,我花了一些時間,思考人生的下一句,該怎麼起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