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6月11日 星期四

散文〈Joker〉

Joker
全島最重要的交通轉運站:挑高大廳,擄獲上層美食街充盈而下飽食的歡愉;那每隔幾分鐘就快速翻動的車次表,為都市時時刻刻變動的生活寫下註腳;以及那才翻修不久、黑白相間的格狀大理石地板,夾帶歐洲文藝時代的媚意。在此紛陳的世界,卻也剛好,匯聚了一群生命凝滯的流浪者,他們鮮少飽食,大多數時候,難分歡愉或者哀苦。
在所有疾走的跟鞋、快速轉動的行李箱輪音中,我分辨出那些土氣的鄉音,隨聲望去,窩聚在大廳角落的柱子旁,那挑高明亮邊緣的陰影處,他們正纏問一對坐在柱旁木椅上的旅客,我看見那對情侶頻頻擺手,正眼都不敢瞧他們一眼,彷彿他們是撒旦派降的魔鬼,會吸人精魂似的,我沒有湊近了解,那我猜想,他們乞求的,大約是僅能買一塊麵包、一盒涼麵的幾塊錢善意。
曾經訪問過販賣大誌雜誌的遊民,所有報導都說他們是個如何美好的公益企業,幫助願意自力更生的遊民脫離困苦和流離。但當我們舉起相機鏡頭,卻被那位賣雜誌的爺爺著急地擋下來,我們當時細心解釋影片只會在課堂報告的時候播放、絕不外流,他還是非常慌張,橘色的大誌背心在雙臂奮力揮動後有些凌亂不整。直到我們收起拍攝器材,他才願意告訴我們自己的身世:從年輕時期殺人、入獄、混幫派、至今氣力將盡,他重複了好幾次,一直說很多路是回不了頭的。雖然現在有了工作,每個月也有不少收入,但是那樣的生命經驗仍將他久久困在社會化背後的陰影中,讓他無法、也不敢走到陽光下。
我在記憶的片段裡游離,過了一個轉角,又見一位被釘止在某個時空的靈魂。他穿著米灰色(應該曾經是米色)的夾克,坐在牆角微微突出的平坦處,異常專心。他正在玩弄撲克牌,像平常人玩接龍那樣,把牌卡排成兩個長條,每一張的排列都方正整齊,他的灰白的長指甲在牌間起落,我走前最後一眼,他正在排一張Joker
黑白相間的尖帽,帶著圓球,跳舞般滑稽的動作,過大的小丑鞋。在川流最速、笑聲最巨的空間裡,他們定居於此、凝止於此,在一張空白的紙片上,那麼專心致志的,只做一件事情──那個對外人來說那麼可笑、滑稽,但對他們的生命來說,卻似乎非常偉大的一個工作。那是小丑的日常,他們的生命厚度,全都涵藏在他人的嘻笑裡。
那天是我第一次走過沒有架舞台、辦活動的台北火車站大廳,格狀的大理石地板盡展眼前,像極巨人的西洋棋盤,我想起哈利波特裡面相互攻擊、而後碎裂的兩米高的皇后棋,然而世界濁雜,大多數時候,上天並不仁慈,所謂惡、或所謂善,經常無法決絕的碎裂或是消失,讓人了無罣礙。

我從車站大廳走入多風的夜色裡,那個黑白棋盤,卻立體的投影在我的腦海中,將這天巧遇的所有凝止的生命,包括我自己快步穿越斑馬線的身影,都座標在那黑白分明的方格裡。

2015年6月5日 星期五

草率判決



割喉案以來,我以一直沒有發表對死刑或廢死的看法,是因為覺得自己對死刑存廢仍有疑慮,還未了解透徹。
也曾經讀過張娟芬《殺戮的艱難》,一度被書中所提及的廢死原因說服,書中反覆提及的主要就是就是「重刑誤判機率之高」和「司法制度待改進(假釋制度、被害人保護制度)」等。但我覺得張娟芬文筆雖好,卻很少觸及反廢死一方覺得最重要的核心「殺人償命(報復作用)」及「殺雞儆猴(教育作用)」。因為這樣,我一直不敢表態,也趁這次死刑存廢爭議,廣收資料,努力想要釐清自己還沒搞懂的東西。
今天看到新聞覺得難過極了,他馬的我心理糾結萬千,想盡方法要為死刑找到合理的藉口,希望自己做出的判斷能夠公正忠實。
但其實根本不必。
鬼島的司法人員就這麼好當,他們壓根不用想到什麼「殺人償命」或「殺雞儆猴」的核心問題,直接就上了廢死團體的當,把張娟芬書裡所說死刑最大的問題重新演練一次。
 
張娟芬《殺戮的艱難》裡提到,之所以傾向廢死,主要因為「重刑誤判機率高」和「司法制度待改進(假釋制度、被害人保護制度)」兩點。
※重刑誤判機率高
「有時候因為案子很大,大家都希望看到有人為之付出代價,於是證據法則、無罪推定反而鬆懈了。這時候,誰被帶進去,誰倒楣。」──《殺戮的艱難》P.144
一般總是以為,越是駭人聽聞、慘絕人寰的案件,司法應該會越努力釐清真相、尋找真兇。但事實是,由於媒體渲染、輿論壓力,司法會因為急著給惶恐不安的民眾一個交代,而追求效率。但我們知道,過度的效率往往和正確不成正比。蘇建和案、盧正案、徐自強案、邱和順案都是例證。
※司法制度有待改進
-關於被害人保護制度:
「被害人的保護制度,包括經濟扶助、精神創傷的撫慰,與面對訴訟程序所需的扶助。就現行國內法律而言,只有依據〈犯罪被害人保護法〉給付的賠償金,但有排除條款,而且是一次性給付而非年金制,對於失去工作能力的受害人幫助不大。精神創傷的撫慰僅有『犯罪被害人保護協會』的志工協助轉介,然專業性不足。訴訟上更缺乏必要的保護機制,導致被害人必須承受與加害人同時出庭的壓力,或者一次又一次在庭訊中反覆經歷創傷與恐懼。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。
被害人保護是一個正義社會必須具備的制度,但在一個有死刑的社會裡,社會大眾很少想到要照顧被害這及其家屬。用死刑去照顧他們就好了。總是在死刑存廢的討論中,被害人家屬才被推到第一線當作支持死刑的理由,而他們所爭取的仍然不是上述的實質扶助。其實被害人保護與廢除死刑並不相斥;廢除死刑反而是被害人保護制度能夠建立的契機」──《殺戮的艱難》P.133
-關於假釋制度:
「有一個判決裡,法官就明白承認,被告的罪刑應該判處無期徒刑,但是因為我國刑法所訂之無期徒刑仍有假釋可能,所以『改判』死刑。我們沒有真正的無期徒刑,這是國家刑罰政策的缺失,不是被告的錯。但是法官公然以此為由加重他的刑期。國家犯錯,卻是被告買單。」──《殺戮的艱難》P.138

我在想,那42個死刑犯的第7個,他是怎麼想的呢?今後會不會更勤加拜拜或禱告,太爽了今天政府作秀,6個人就夠了,沒有抓到我。那第6個又是怎麼想的,衰爆了,只為了政府需要演員,我就得陪葬。
政府對於死刑問題這麼草率,到底如何殺雞儆猴?如何要民眾支持死刑?對犯人來說,反正犯了重刑,會不會死看天命,如果輿論剛好被激起來,政府需要演員配合他們的演出,就有可能死。要不,可能被關著好幾年,槍決令不批就是不批。
又若本來就執意槍決這些死刑犯,但礙於國際觀感、民眾觀感,不敢批執行書,是直到今天,看到輿論的風向,穩穩的偏向死刑,才決定批准。這樣的正義,又有何意義?孬種的政府和司法機構,真的值得我們把正義的大釜交出去嗎?

2015年6月1日 星期一

散文〈有感〉

有感

在我大四這年,眾所期待的社科院大樓落成。
暗灰色建築牆面,廢墟風,樓梯旁一個電子看板,黑色,充滿現代感,輪流撥放有名詩作或具設計感的照片。一樓的社科院圖書館往外延伸出一個巨型的玻璃盒,純白柱子錯落盒內,每根柱子向上延伸成圓頂,遠遠看去,彷彿森林低處,矮矮的蘑菇。書和人就都在玻璃盒內、巨型蘑菇間,安放自己。
特殊的外型據說是以低於行情的薪資,聘請日本名建築師設計。也曾經在落成開放前,被小有名氣的校友導演相中,成為知名樂團的MV場景,卻因未知會校方,引發教授反彈。又曾有綠地和臨時車道的存留爭論。
它因為出色的外表,引起爭議。如今,它安定下來。
2015324日,這個下午,即將畢業的我,安適的坐在這裡。
那個下午,乍暖還寒的春日,夏天的觸手謹試探性的延伸了三天,第四天又突然下起大雨,氣溫降到17度。我全身濕透,雨傘折了一個角,背包裡的原文書皺起厚重的漣漪,回家晾後書角必定泛出苦黃的水漬,冷冷的感覺從最濕的褲管底部蔓延上來,矮矮的雨靴,擋不住任何擊打。
我狼狽的逃進圖書館。
就在嗶卡進入的那一瞬間,我的呼吸彷彿被突然束起,經過感應門的我,好像同時也被洗去吸附了整天的世間嘈雜,在這裡,我能從容的舒展。館裡很寧靜,沿著環形書架,我走到最後面,找到一個位子。巨幅的落地窗前,純白長桌,我擱下厚重書包。窗外,一大片草坪,一棵張昂的大樹,以巨大的幅蔭,立在左側。再遠一點,是電資系館鐵灰的牆面,一條條直貫的暖色線條造型,排列整面外牆。偶有行人經過,各色的傘面在玻璃窗外左右穿行,像小小的走動的花瓣精靈。
我想起電子看板上,楊牧的〈學院之樹〉:
在一道長廊的盡頭,冬陽傾斜
溫暖,寧靜,許多半開的窗
擁進一片曲綣凶猛的綠
我探身端詳那樹,形狀
介乎暴力和同情之間
一組持續生長的隱喻
劇痛的葉蔭以英雄起霸的姿勢
穩重地覆蓋在牧歌和小令的草地上
屏息安定,乃有千萬隻金鳳之眼
仰望天上慢慢飄流的魚狀雲,又
如大航行時代錯落兀立甲板上的水手
在長久節制的尋覓過程裏
凝視平靜燠熱的海面,北回歸線之南
南回歸線之北,不期然
發現一群季侯性的水族
正沉默地向西泅游
……
我確信它就是十幾分鐘腳程外,古老的文學院建築裡,那棵印度黃檀。它總是油油的綠,每到夏天,就和草坪的新綠漫漶成一片。
認識它,是初進台大的時候,迎新的教室就在旁邊。那時候,覺得這棵樹,好大、好美,林文月可能曾跟我站在同一個位子讚嘆這棵樹的巨幅的美麗、簡媜或許曾在這棵樹下緩踱時想出《水問》的某一句,所有對台大中文系的美好幻想,在我腦中靈動的搬演,投影到這棵樹上。那時,剛拋開漫長的大考壓力、綠取理想的學校和科系,生活似乎突然彩色:期待認識志同道合的夥伴,實現沈潛已久的浪漫。夢想的畫布色彩繽紛,然而,我從未拿起畫筆,亦不知道顏料的重量。
四年來,我從課堂、社團、系上活動和實習,學到許多。有些令我更豐足,有些則令我離本質,更遠,卻更易於擦起燃火、歸附世間某些狂熱的假象。僅僅二十二歲,我不敢說自己經完全明瞭所謂「絢爛歸於平淡」的經驗,但我的確經歷了,某些細小遠星,殞滅的瞬間。也發現許多意義非凡的薪火,除了悉心護衛的一小群愛戴者外,無人重視。
一次,和一位同樣傾心小眾文學的朋友,站在學院之樹的蔭下,討論這棵滿頭蒼翠的老者。他說,這棵樹叫印度黃檀,仔細看,上面附生的兩株是台灣巢蕨。他總是如此誠實、細心的面對自己的理想,當所有理工科系講求人定勝天,中文系的人也總是風花雪月、將自然含糊的寄託在感情的空隙間,他輕易道出校園每棵植物、每種動物的正確名字,花許多時間拍攝那些令他傾心的動植物,彷彿不在意有沒有人聽、有沒有人看,有時候,我羨慕他的勇敢。
那天,我聽著他的講解,忽然看見這棵樹某些粗枝,被人工截去──大概是擔心擋住文學院出入的小門。粗厚的外皮中間,是一圈嫩白的核心,彷若嬰孩的皮膚,這麼純白而殘酷的,被截去。旁邊教室傳來琅琅的讀書聲,冬陽暖活。
忽然感覺,世界從不截然如何。
齊邦媛的散文裡,引有一段聖經:「尋找有時,失落有時;保守有時,捨棄有時;撕裂有時,縫補有時;靜默有時,言語有時」
現在的我,雖仍有許多,想奮力嘶吼的理想,但比初入學時,較多的時候,更像一尾斂起鬃毛的小貓,蜷伏在牆間的縫隙,害怕受傷,只願冷眼看落葉繽紛、流言輾轉。
雨小了,窗外陰白的天空也隱含少許光線,亮灑進來。
春雷悄悄降下,不帶刺人的閃電,很溫柔,淡得我不確定它究竟是圖書館推車的滾輪聲,或真的是驚蟄,我在外頭細細的雨中,睡去了,春雷沉沉的、安穩的蓋在我肩上,不冷了。
2015324日,這個下午,即將畢業的我,心境浮動,卻也安適的坐在這裡。
世界從不截然如何,而我們活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