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1月10日 星期五

〈彷彿若有光〉


  有時候,母親會從一樓一邊喊我吃飯,一邊翻動鍋鏟,煎魚的焦香味像隻躡手躡腳的貓,婀娜緩步的爬上木頭階梯,來到我的房間,佐以遙遠遙遠,油鍋滋喳噴響的聲音,我在那隻貓的騷擾下賴床翻身,偶爾搔搔蚊子的癢包,低頻的廚房聲音持續,比熟睡的午寐更像夢境。



  離家之後,吹風機成了鄉愁的替代品。睡前,我總要開了吹風機,極為浪費電的放在床邊,伴著它嗡嗡運轉的低頻馬達聲,才能安然入眠。
  第一次離家住校,父親開著他的純黑老車,後車廂塞滿了不那麼名貴的家常物品,開進圍牆高聳的私立國中校區。他載來了純白的被單、亞麻色的床套,一家人在乾淨如新的空房內,大汗淋漓的為我布置好宿舍,那晚的臨別晚餐,我幾乎沒有記憶,心裡風雨如注的忐忑。隔天爸在校門口放我下車,那天晚上,我就不再回家。
  當晚,跟新認識的室友聊完天,爬上自己的鋪位,一床的潔白,冷若冰霜,沒有三層透天厝那燠熱的空氣,沒有樓下父親還沒睡的燈光,我不敢觸碰那被單,幾乎要留下眼淚,直到我在幽暗的燈光下,看見躺在床頭,尚有餘溫的紅色吹風機,我輕手輕腳的,旋開最低最低的風量,在嗡嗡聲中,睡著了。
  那晚,我夢見自己對於家室屋宇,最清晰的兒時記憶。
  小學,我的嗜好是午睡,下課後我就一直昏睡,直睡到穿透窗櫺的陽光,挪移了影子,直到亞白的陽光,成了刺眼的橘色夕陽,我才在全身黏膩中轉醒。
  有時候,母親會從一樓一邊喊我吃飯,一邊翻動鍋鏟,煎魚的焦香味像隻躡手躡腳的貓,婀娜緩步的爬上木頭階梯,來到我的房間,佐以遙遠遙遠,油鍋滋喳噴響的聲音,我在那隻貓的騷擾下賴床翻身,偶爾搔搔蚊子的癢包,低頻的廚房聲音持續,比熟睡的午寐更像夢境。
  大概是因為這樣的記憶,每次聽著吹風機的聲音,閉上眼睛,總有一種陽光明媚、寧夏靜好的感覺。雖然家裡和學校只有一河之隔,我也幾乎每逢假日就回家,但對於一個父母在家的屋宇的記憶,都仍是靠那傳送熱風的溫紅的機器,才能召喚出來。
  大家口中的噪音,對我而言,就像穩定心神的睡前禱告。
  大學離開家鄉,也把聽吹風機的睡前習慣帶來了台北。但大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重心,和室友的感情總不再像國中、高中那樣如膠似漆,在狹仄的斗室,我和另外三個不熟識的男人分睡四角,有時我試圖講講話,打破沉默,但其他人好像天生失語,總是吐出簡單的句子讓對話完結。
  我心知,他們大概也不能理解我睡前的必開吹風機的陋習,不久後,我就趁交了女朋友,搬出宿舍。
  住在離學校大約10分鐘車程的住宅區,公寓多得像熱帶雨林裡交纏而生的巨木,一棟房子緊挨著另外一棟。有時,我和女友吃完晚餐回到租屋處,夕陽時分,總會聞到對面房子傳來煎魚、做菜的香味,那焦香有種大媽的意味、一種香死人不償命的氣勢。我們總是順著焦香味,調侃一下自己異鄉的身世,故作誇張的奮力的吸氣。
  雖然住處附近就是夜市,水餃、湯麵等熱食,都是下樓走幾步就能吃到,但跟那種能燒出一整條乾煎黃魚、香味旖旎、適合眾人齊聚的合菜餐廳,我和女友的學生身分還是負擔不起。
  因此,有了新住處、有了新的感情生活後,我漸漸有了另外一種睡前嗜好:檯燈。
女友是個對課業兢兢業業的女孩,平日的我總是翹課不去學校,她的課則多安排在早上,中午放學後,她總是會帶回來兩人份的便當,我們一起吃完,擠在狹仄套房的單人床上,相擁而眠,大約下午三四點,她會帶著焦急的腳步,踉蹌爬起來寫作業。
  深深依賴一個毫無血緣的人後,我才漸漸明白,對低頻聲響的睡眠依賴,其實跟家鄉相記憶無關,而是同一個空間裡「仿若有人」的感覺。與女朋友相擁午睡的時候,我不需要吹風機,單純的擁抱對方,就像抱著柔軟的小寵物,我總能很溫暖、很安緩的睡著。
  當女朋友先起床,坐到書桌前,那一盞檯燈的亮光,就成了吹風機的替代。我側身躺著,背對牆壁,看著她在桌前振筆疾書,檯燈的亮光,依著她背影的輪廓漫開,形成一種神聖的光暈,像中古世紀的聖畫,我緩緩閉上眼睛,那光芒仍在,安安靜靜的,微微穿透我的眼皮,為我的夢境開路。
  即將入眠,我知道遠遠的有個女孩,貓一樣,累了會跑回來擠到我身邊,與我一起緩步走進晴好的夏日夢裡,一同燒飯做菜,一起沾染滿身黏膩的汗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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