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6月1日 星期一

散文〈有感〉

有感

在我大四這年,眾所期待的社科院大樓落成。
暗灰色建築牆面,廢墟風,樓梯旁一個電子看板,黑色,充滿現代感,輪流撥放有名詩作或具設計感的照片。一樓的社科院圖書館往外延伸出一個巨型的玻璃盒,純白柱子錯落盒內,每根柱子向上延伸成圓頂,遠遠看去,彷彿森林低處,矮矮的蘑菇。書和人就都在玻璃盒內、巨型蘑菇間,安放自己。
特殊的外型據說是以低於行情的薪資,聘請日本名建築師設計。也曾經在落成開放前,被小有名氣的校友導演相中,成為知名樂團的MV場景,卻因未知會校方,引發教授反彈。又曾有綠地和臨時車道的存留爭論。
它因為出色的外表,引起爭議。如今,它安定下來。
2015324日,這個下午,即將畢業的我,安適的坐在這裡。
那個下午,乍暖還寒的春日,夏天的觸手謹試探性的延伸了三天,第四天又突然下起大雨,氣溫降到17度。我全身濕透,雨傘折了一個角,背包裡的原文書皺起厚重的漣漪,回家晾後書角必定泛出苦黃的水漬,冷冷的感覺從最濕的褲管底部蔓延上來,矮矮的雨靴,擋不住任何擊打。
我狼狽的逃進圖書館。
就在嗶卡進入的那一瞬間,我的呼吸彷彿被突然束起,經過感應門的我,好像同時也被洗去吸附了整天的世間嘈雜,在這裡,我能從容的舒展。館裡很寧靜,沿著環形書架,我走到最後面,找到一個位子。巨幅的落地窗前,純白長桌,我擱下厚重書包。窗外,一大片草坪,一棵張昂的大樹,以巨大的幅蔭,立在左側。再遠一點,是電資系館鐵灰的牆面,一條條直貫的暖色線條造型,排列整面外牆。偶有行人經過,各色的傘面在玻璃窗外左右穿行,像小小的走動的花瓣精靈。
我想起電子看板上,楊牧的〈學院之樹〉:
在一道長廊的盡頭,冬陽傾斜
溫暖,寧靜,許多半開的窗
擁進一片曲綣凶猛的綠
我探身端詳那樹,形狀
介乎暴力和同情之間
一組持續生長的隱喻
劇痛的葉蔭以英雄起霸的姿勢
穩重地覆蓋在牧歌和小令的草地上
屏息安定,乃有千萬隻金鳳之眼
仰望天上慢慢飄流的魚狀雲,又
如大航行時代錯落兀立甲板上的水手
在長久節制的尋覓過程裏
凝視平靜燠熱的海面,北回歸線之南
南回歸線之北,不期然
發現一群季侯性的水族
正沉默地向西泅游
……
我確信它就是十幾分鐘腳程外,古老的文學院建築裡,那棵印度黃檀。它總是油油的綠,每到夏天,就和草坪的新綠漫漶成一片。
認識它,是初進台大的時候,迎新的教室就在旁邊。那時候,覺得這棵樹,好大、好美,林文月可能曾跟我站在同一個位子讚嘆這棵樹的巨幅的美麗、簡媜或許曾在這棵樹下緩踱時想出《水問》的某一句,所有對台大中文系的美好幻想,在我腦中靈動的搬演,投影到這棵樹上。那時,剛拋開漫長的大考壓力、綠取理想的學校和科系,生活似乎突然彩色:期待認識志同道合的夥伴,實現沈潛已久的浪漫。夢想的畫布色彩繽紛,然而,我從未拿起畫筆,亦不知道顏料的重量。
四年來,我從課堂、社團、系上活動和實習,學到許多。有些令我更豐足,有些則令我離本質,更遠,卻更易於擦起燃火、歸附世間某些狂熱的假象。僅僅二十二歲,我不敢說自己經完全明瞭所謂「絢爛歸於平淡」的經驗,但我的確經歷了,某些細小遠星,殞滅的瞬間。也發現許多意義非凡的薪火,除了悉心護衛的一小群愛戴者外,無人重視。
一次,和一位同樣傾心小眾文學的朋友,站在學院之樹的蔭下,討論這棵滿頭蒼翠的老者。他說,這棵樹叫印度黃檀,仔細看,上面附生的兩株是台灣巢蕨。他總是如此誠實、細心的面對自己的理想,當所有理工科系講求人定勝天,中文系的人也總是風花雪月、將自然含糊的寄託在感情的空隙間,他輕易道出校園每棵植物、每種動物的正確名字,花許多時間拍攝那些令他傾心的動植物,彷彿不在意有沒有人聽、有沒有人看,有時候,我羨慕他的勇敢。
那天,我聽著他的講解,忽然看見這棵樹某些粗枝,被人工截去──大概是擔心擋住文學院出入的小門。粗厚的外皮中間,是一圈嫩白的核心,彷若嬰孩的皮膚,這麼純白而殘酷的,被截去。旁邊教室傳來琅琅的讀書聲,冬陽暖活。
忽然感覺,世界從不截然如何。
齊邦媛的散文裡,引有一段聖經:「尋找有時,失落有時;保守有時,捨棄有時;撕裂有時,縫補有時;靜默有時,言語有時」
現在的我,雖仍有許多,想奮力嘶吼的理想,但比初入學時,較多的時候,更像一尾斂起鬃毛的小貓,蜷伏在牆間的縫隙,害怕受傷,只願冷眼看落葉繽紛、流言輾轉。
雨小了,窗外陰白的天空也隱含少許光線,亮灑進來。
春雷悄悄降下,不帶刺人的閃電,很溫柔,淡得我不確定它究竟是圖書館推車的滾輪聲,或真的是驚蟄,我在外頭細細的雨中,睡去了,春雷沉沉的、安穩的蓋在我肩上,不冷了。
2015324日,這個下午,即將畢業的我,心境浮動,卻也安適的坐在這裡。
世界從不截然如何,而我們活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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