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8月5日 星期日

〈晴光漫爛的午後,同志女歌手之死〉



黏膩中蒙昧醒來,中間轉醒幾次又賴床躺下,所以知道大概是超過三點了,陽光穿過花玻璃和白窗簾,放肆的灌進來,午後。
幾乎是下意識的拿起手機,點開臉書,塗鴉牆的第一則動態:「到底是誰又吃了鳳梨快出來面對。」公司今日負責快訊新聞的同事發出的貼文,暗昧日常的文字裡隱含了驚天動地。
她任職的網路媒體圈,流傳著一則反智的業界傳說,因為鳳梨的台語是「旺來」,哪個記者斗膽吃了鳳梨,就等著被旺來不息的新聞轟炸,一名同業甚至曾言之鑿鑿:「你不會相信齊柏林第二部電影開拍的記者會茶點是什麼:鳳梨酥。」那位紀錄片導演最後摔飛機身亡,誰都沒能參加最後的電影試映記者會。
有什麼大事發生了,在她太過勞累昏睡到下午的這段時間內。
她快手打開公司的訊息軟體,幾個關鍵字暴風雪片一樣拍上來:香港、同志、女歌手、墜樓、不治。她醒了,坐起身。是那個在金曲獎典禮上公開出櫃的歌手,她從沒聽過那位歌手的聲音,除了那則不斷被重播傳述的舞台告白。那時釋憲在即,同性婚姻議題日日夜夜攻佔新聞版面,她在那樣的氛圍下,站在金曲頒獎台,聲音顫抖,但說得無比堅定:「最後我要謝謝我的太太。有了妳,誰還需要完美。」她的其中一張專輯叫做《你的完美有點難懂並不代表世界不能包容》。
隔天,她緊握獎盃,一身及地黑長裙的照片現身各大新聞頭版。接著幾天,她的專訪旋風般捲遍音樂圈、同志圈、文青圈,勵志的故事被以文字、影片的方式不斷傳頌,於是整個華人世界都認得了她,以及她的病:同志金曲歌后曾患躁鬱症。
而今日她以冰冷屍身示人,世界再度沸騰。
回到臉書,「鳳梨貼文」之後,是死訊的新聞,接連好幾家新聞台都發布了,許多人分享轉傳,配以「哭臉」的符號、「天啊」、「想起張國榮」等等,她知道情緒即將溢鍋。
她其實沒有聽過她的歌,坐在綿軟軟的床上,朗晴的日光仍然包圍她。歌手的死訊像是雷射光,在某個黑暗的空間,穿過來、插過去,進入許許多多人的手機、電視、平板裡,帶來情緒。對音樂、演藝界不熟的她,隻身站在這些光線的網裡,不沾不黏的,安然無恙。
但她知道接下來的發展。昨天她才值班,在編輯台推播所有枝微末節的、驚滔駭浪的大小新聞動態,像踮腳踩在時事的血管上,感受血流速度、一股一股的脈搏,戰戰兢兢也由衷充實。
她很清楚,這件事情還在升溫,新聞的熱度還未到頂點,哀悼的悲傷浪潮也未達極致。同事已經在公司官方粉專發布她的死訊,順道推出幾篇歌手過往的專訪,幾則和躁鬱症相關的專文。
有點不甘寂寞,她點開音樂軟體,很快找到她的音樂,得獎的那張,潮浪似的節拍送了出來。她坐挺了身,或許是壓著汗睡覺,背有些痠疼。一邊穿衣梳髮一邊聽,那裡頭的確有些特別的元素,其中一首歌以挑戰聽力極限的電訊音頻結尾,一首歌以拍手聲作節拍,很可以理解為何得到最佳編曲獎。她覺得自己跟上了一點。
提起背包時已經四點,她出門找過時的午餐。遲滯,想起關於她的死訊的那則臉書貼文,標誌著「兩個小時前」發布。
戶外,一路晴好,萬年的祥和,她徐徐的騎。停在四線道馬路前等紅燈,橫向的公車、觀光巴士、小客車、機車,分明準確的掠過分隔島,樹葉抖擻,假日下午該有的車潮與秩序。
有人知道海峽隔岸死了一個女人嗎?如果他們都如常駕駛、持續工作,都不看螢幕,她仍然死了嗎。像在暗夜小巷,柏油路上一顆被踢著走的微小碎礫,有什麼微渺微渺的敲擊著她的思緒。
找到一家下午不打烊的麵店,店員媽媽們閒散的窩在店內深處,那麼和藹的向她招呼。
點完餐,她目視窗外,馬路對面是大學校區,疏落的樹後,還是可見球網、看台,人們如常環繞跑步,球場上幾個彩衣運動衫來回竄飛。如果他們持續運動…...
騎樓走過一個身材雄壯的男子,黑汗衫鴨舌帽,她知道附近有個同志朋友愛去的健身房,那人低頭盯著手機,走過她呆坐的店門前,他也在看同一則新聞嗎,為之震驚?也許正在輸入「天啊」。她落了一拍,但還不算太慢。
她慢條斯理的把黑散的紫菜、白淨順落的麵條撥進湯匙,湯麵泛著點點油光。店員媽媽對幾位進來的散客都那麼溫暖的召喚。這實實在在就是一個晴好的假日午後,人潮散盡的閒散時刻,沒有人死亡。在她朋友心裡落下核爆般的墜樓畫面、女歌手在網路專訪文章中的那抹神情,那句膩死所有同婚支持者的告白,對於這些媽媽們來說都並不存在,頂多簡約成新聞台底下的一行跑馬燈,一個轉身、一次低頭撈麵就掠過了,她們錯過這個人的死亡,她未曾活過,也沒有死亡。
回程她一路向北,太陽在高樓後了,只看得見光。陸續經過幾條橫向的長巷,沒有高樓遮擋,陽光倏地擊打上來,然後又是陰翳,再騎一段,再來一巷的陽光。這些向西的窄巷彷彿水管,為這個城市灌進今天最後的夕陽,城市即將被捻熄。
傍晚,就只剩螢幕亮著了。
人人結束行程、停下車、吃飯的時刻,是一天新聞流浪最高的時刻。來了,嗚咽的悲傷像海嘯,臉書上一片斷垣殘壁。那樣的氣氛穿過銀幕,瀰漫出來。
她想,那些獨自居住城市的年輕人,那些套房暗暗寂寂、高窗窄門,於是每晚睡前聽女歌手的人該怎麼辦,她好擔心這些人,毒氣瓦斯在那些空間散漫開來,令人窒息,沒有人打算關掉開關。
她雖然並不特別愛這個女歌手,但曾在東台灣大地震的時候感受過,那個島上最令人潸然的一次天災,幾家飯店積木搬散倒,她當天值班,負責更新傷亡人數,下午才有空稍作休息。坐在遲到的飯碗前,她突然意識到那些她親手更新的數字,都是人,一個個,有靈魂,有血肉的,被擠壓在歪掉的樓裡,身上許是傢俱、許是樓上的地板。瓦斯蝕過她的皮膚,空桌上,飯都還來不及添,眼淚就先滴進碗裡。有些人名之為「創傷投射」,常發生在新聞記者、救難隊員身上。
臉書,她知道,這是一頁哀悼的日曆。
她一直看著新聞的動態直到深夜。手機一度傳來主管的提醒,還未證實死者是因為躁鬱症自殺,別為他人對號入座。新聞還在校準。
凌晨,她終於躺上床,接連的訊息抽掉手機最後一絲電力。女歌手停止死亡。
但她很快接上電源線,明天還要上班,鬧鐘在裡面、訊息軟體在裡面,睡了,她還得醒。雷射打過來,這次擊中她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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